TheSent-downGirl

天浴

云摸到草尖尖。草结穗了 草浪稠起来 一波拱一波的。

文秀坐在坡坡上 看跑下坡的老金。文秀是老金从知青里拣出来学放马的 跟着来到牧点上一看 帐篷只有一顶 她得跟老金搭伙住。场部人事先讲给文秀:对老金只管放心 老金的东西早给下掉了。几十年前这一带兴打冤家 对头那一伙捉住了十八岁的老金 在他腿裆间来了一刀 从此治住了老金的凶猛。跟过老金放马的女知青前后有六七个 没哪个怀过老金的驹子。打冤家那一记劁干净了老金。

文秀仍是仇恨老金。不是老金拣上她 她就伙着几百知青留在奶粉加工厂了。她问过老金为啥抬举她来放马 老金说:“你脸长。”

文秀不是丑人 在成都中学就不是。矮瘦一点 身体像个黄蜂 两手往她腰部一卡 她就两截了 上马下马 老金就张着两手赶上来 说:“来喽!”一手托文秀屁股 一手掀她胳肢窝 把她抱起。文秀觉出老金两只手真心想去做什么。到马场没多久 几个人在她身上摸过 都是学上马下马的时候。过后文秀自己也悄悄摸一下 好像自己这一来 东西便还了原。场部放露天电影 放映完 发电机一停 不下十个女知青欢叫:“老子日你先人!”那都是被摸了的。几千支手电筒这时一同捺亮 光柱子捅在黑天空里 如同乱竖的干戈。那是男人们得逞了。

跟老金出牧 就没得电影看了。要看就得搂紧老金的腰 同骑一匹马跑二三十里。文秀最不要搂老金的腰 没得电影就没得电影。

坡下是条小浅河 老金把牛皮口袋捺紧在河底 才汲得起水。文秀天天叫身上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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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说总有法子给她个澡洗洗。她听见老金边汲水边唱歌 知道是专唱给她听的。老金歌唱得一流 比场部大喇叭里唱得好过两条街去!歌有时像马哭 有时像羊笑 听得文秀打直身体倒在草里 一骨碌顺坡坡滚下去。她觉得老金是唱他自己的心事和梦。

老金唱着已跑得很跟前了 已嗅得到他一身马气。

老金对她笑笑。他胡子都荒完了 有空他会坐在那里摸着拔着。

她睁开一只眼看他:“哎老金 咋不唱了?”

老金说:“不唱了 要做活路。”

“唱得好要得!”她说。是真话。有时她恨起来:恨跟老金同放马 同住一个帐篷 她就巴望老金死、歌别死。实在不死 她就走;老金别跟她走 光歌跟她走。

“不唱喽。”老金又腼腆地笑了。

文秀讨厌他当门那颗金牙 好好一个笑给它坏了事。不是它老金也不那么凶神恶煞。

老金叫金什么什么 四个字。要有一伙藏人在跟前 你把这名字唤一声 总有十个转头应你。文秀不记它 老金老金 大家方便。老金有四十岁 看着不止。藏族不记生日 搞不好只有三十岁 也搞不好有五十了。老金不像这场子里其他老职工都置几件财产——老金手表也没有 钢笔也没有 家当就是一颗金牙 还是他妈死时留下的。她叫老金一定把它敲下来 一死就敲 别给天葬师敲了去。老金找刀匠镶金牙。刀匠什么都能往刀上镶 也就按镶刀的法子把牙给镶上了。

盛水的牛皮口袋套在马背上 老金轻轻拍着马屁股蛋 马把水驮上了坡。马吃圆的肚子歪到左边又歪到右边 老金跟着步子 两个粗壮的肩头也一下斜这边 一下斜那边。不听老金的故事 哪里也看不出老金比别的男人少什么。尤其老金甩绳子套马的时候 整个人跟着绳悠成一根弧线 马再拉直腿跑 好了得。没见这方圆几百里的马场哪个男人有这么凶的一手。

老金把两大口袋水倒进才挖的长形坑里。坑浅了点 不然能埋口棺材。坑里垫了黑塑料布 是装马料豆的口袋拆成的。

文秀人朝坡下坐着 头转向老金 看一阵问:“做啥子嘛?”

老金说:“看嘛。”

他一扯衬衫 背上的那块浸了汗 再给太阳烘干 如同一张贴死的膏药 揭得“咝啦”一声 青烟也冒起了。口袋水倒干 池子里水涨上来。有大半池子。

文秀头也转酸了地看 又问:“做啥子嘛?”

老金说:“莫急嘛。”这是低低的吼。每回上下马 文秀不想老金抱 老金就微露金牙对她这样一吼。它含有与老金庞大的身躯、宽阔的草原脸彻底不对路的娇嗔 还有种牲畜般的温存。

文秀向坡下的马群望着。老金在她近旁坐下 掏出烟叶子 搓了一杆肥大的烟卷 叼到嘴上 一遍一遍点它。文秀听火柴划动 火柴断了。她眯眯眼“活该”地看老金笑。十来根火柴才点着那土炮一样斜出来的烟卷。大太阳里看不见烟头上的火 也看不见什么烟 只见一丝丝影子缭绕在老金脸上。再就是烟臭。随着烟被烧短下去 臭浓上来。

那口池子也升起烟。烟里头 透明的空气变得弯弯曲曲。太阳给黑塑胶吸到水里 水便热了。都不到老金一杆烟工夫。

文秀摸摸水 叫起来:“烫了!”

“洗得了。”老金说。

“你呢?”

老金说:“洗得了。过会就烫得要不得了。”

老金是不洗的。文秀给老金一抱 就晓得这是个从来不洗的人。

“我要脱了哟。”文秀说。

老金说:“脱嘛。”说着把眼瞪着她。

文秀指指山下的马群:“你去打马 那几匹闹麻了。”

老金有点委屈 慢慢地转脸:“我不看你。”

文秀往地下一蹲:“那我不洗了。”

老金不动。她不舍得不洗 她顶喜欢洗。头一个晚上 她舀一小盆水 搁在自己铺前 吹熄了灯 刚解下裤子 就听老金那头的铺草嗦嗦一阵急响。

她骑着那盆水蹲下 小心用毛巾蘸水 尽量不发出声响。老金那边却死静下来 她感到老金耳朵眼里的毛都竖着。

“洗呀?”老金终于说 以一种很体己的声调。

她没理他 索性放开手脚 水声如一伙鸭子下塘。

老金自己解围说:“嘿嘿 你们成都来的女娃儿 不洗过不得。”她是从那一刻开始了对老金的仇恨。第二天她摔摔打打在自己铺边上围了块帆布。

老金背对文秀 仰头看天 说:“云要移过来喽。”

文秀衣服脱得差不多了 说:“你不准转脸啊。”

说着她跨进池子 先让热水激得咝咝直吸气 跟着就舒服地傻笑起来。她跪在池子里 用巴掌大的毛巾往身上掬水。

老金硬是没动 没转脸。他坐的位置低 转脸也不能把文秀看全。文秀还是不放松地盯着他后脑勺 一面开始往身上搓香皂。她在抓香皂之前把手甩干:手上水太多香皂要化掉。是妈教她的。文秀爸是个裁缝 会省顾客的布料 妈嫁给他就没买过布料。

“老金 又唱嘛!”文秀洗得心情好了。

“云遮过来喽。”

老金颈子跟着云从天的一边往另一边拐 很在理地就拐到了文秀这边。他看见她白粉的肩膀上搁着一颗焦黑的小脸。在池里的白身子晃晃着 如同投在水里被水摇乱的白月亮。

文秀尖叫一声:“狗日的老金!”同时将洗污的水“哗”地一把朝老金泼去。老金忙把脸转回 身子坐规矩 抹下帽子揩脸上的水。

“眼要烂!”文秀骂道。

“没看到。”

隔一会儿 文秀打算穿了。坡底下跑来两个赶牦牛去屠宰场的男人 都跟老金熟 便叫起来:“老金!老金!蹲在那里做啥子?”

老金大声吼:“不准过来!”

两个男人说:“老金蹲着在尿尿吧?”说着把胯下坐着的牦牛拨个弯子 朝这边上来了。

“不准过来!”他回头凶狠地对文秀说:“穿快当些!”

男人们这时已经发现了抱紧身子蹲在那里的文秀 却仍装着冲老金来。“老金 别个说你蹲着屙尿 跟婆娘一样 今天给我们撞到了……”

老金一把扯过地上的步枪 枪口对两人比着。两人还试着往前 枪就响了。其中一头牦牛腾起空来 掉头往坡下跑 身子朝一侧偏斜 它给打秃一只犄角 平衡和方向感都失了。

给牛甩在地上的那位叫起来:“敢打枪哟——龟儿老金!”

老金朝枪头上啐一口唾沫 撩起衣襟擦着硝烟的熏染 不吱声 没一点表情 就跟他什么也没干过一样。然后他往枪肚里填了另一颗子弹 对那个还愣着不知前进后退的家伙说:“又来嘛。”

那人忙调转牦牛的头。在牛背上他喊:“老金 你龟儿等着。”

“等着——老子锤子都莫得 怕你个球!”老金大声说 两手用力拍着自己裆部 拍得结实 “噼里啪啦” 裤子上灰尘被拍起一大阵。

文秀笑起来。她觉得老金的无畏是真的——没了那致命的东西 也就没人能致他命了。

到十月这天晚上 文秀跟老金放马整整半年。就是说她毕业了 可以领一个女知青牧马小组去出牧了。她一早醒来 头拱出自己的小营帐问老金:“你说他们今天会不会来接我回场部?”

老金刚进帐篷 臂弯上抱了一堆柴 上面滚一层白霜。

“嗯?”老金说。

“六个月了嘛。说好六个月我就能回场部的!今天刚好一百八十天——我数到过的!”

老金手腕一松 柴都到了地上。他穿一件自己改过的军用皮大衣 两个袖筒给剪掉了 猿人般的长臂打肩处露出来 同时显得灵巧和笨拙。他看着文秀。

“要走哇?”

“要走?”文秀说:“该到我走了喽!”说着她快活地一扭尖溜溜的下巴颏子 头缩进帆布帘。

她开始翻衣服包袱 从两套一模一样的旧套衫里挑出一套 对光看看 看它有多少被火星溅出的眼眼。不行 又去看那一件 也不好多少。叹口气 还是穿上了。系上纱巾 再好好梳个头 不会太邋遢。她走出来 老金已把茶锅里的奶茶烧响了。

文秀打招呼道:“吃了没有?”

“在煮。”老金指一指火上。

他看着收拾打扮过的她 眼跟着她走 手一下一下撅断柴枝。她这时将一块碎成三角形的镜子递到他手上 他忙站起身 替她举着。不用她说 他就跟着她心思将镜子升高降低。

文秀这样子在领口打着纱巾 梳着五股辫子等了一个礼拜 场部该来接她那人始终没来。第八天 老金说:“要往别处走走了 大雨把小河给改了 马莫得水喝 人也莫得水喝。”

文秀马上尖声闹起来:“又搬、又搬!场部派人来接我 更找不到了!”她瞪着老金 小圆眼睛鼓起两大泡泪。那意思好像在说:场部人都死绝了 等七天也等不来个人毛 都是你老金的错!

接下去的日子 老金不再提搬迁的事。他每天把马赶远些 去找不太旱的草场。文秀不再跟着出牧 天天等在帐篷门口。一天 她等到一个人。那是个用马车驮货到各个牧点去卖的供销员。他告诉文秀:从半年前 军马场的知青就开始迁返回城了。先走的是家里有靠山的 后走的是在场部人缘好的。女知青走得差不多了 女知青个个都有个好人缘在场部。

文秀听得嘴张在那里。

“你咋个不走?”供销员揭短似的问道 “都走喽 急了老子也不干了 也打回成都喽!”他两个膝盖顶住文秀两个膝盖。

文秀朝他眨巴眨巴眼。供销员显然是个转业军人 一副逛过天下的眼神。这场子里的好交椅都给转业军人坐去了。

“像你这样的 ”供销员说 “在场部打些门路不要太容易哟!”他笑着不讲下去了 然后嘴唇就上了文秀的脸、颈子、胸口。供销员在文秀身上揉呀揉 褥单下的铺草也给揉烂了。文秀要回成都 娘老子帮不上她 只有靠她自己打门路。供销员是她要走的头一个门路。

天傍黑老金回来 进帐篷便听到帆布帘里面的草响。帆布下 老金能看见两只底朝天的男人鞋。老金不知他自己以完全不变的姿势已站了一个多小时 直站到帐篷里外全黑透。

供销员趿着鞋走出来 没看见老金 径直朝亮着月光的帐篷门口走去。套着货车的牛醒了盹 供销员爬上车 打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 一路唱地走了。

文秀铺上一丝人声也没有。她还活着 只是死了一样躺着 在黑暗中迟钝地转动眼珠。“老金 老金是你吧?”

老金“嗯”了一声 踏动几步 表示他一切如常。

“老金 有水莫得?”

老金找来一口奶茶。文秀头从帆布帘下伸出 月光刚好照上去 老金一看 那头脸都被汗湿完了 像只刚娩出的羊羔。她嘴凑过来 老金上前扶一把 将她头托住。她轻微皱起眉 头要摆脱老金的掌心。

“莫得水呀?”她带点谴责腔调。

老金又“嗯”一声 快步走出帐篷。他找过自己的马一跨上去 脚发狠一磕。

他在十里之外找到一条小河 是他给文秀汲水洗澡的那条。他将两只扁圆的军用水壶灌得不能再满。回到帐篷 月亮早就高了。文秀还在帆布帘那边。

“快喝!水来喽!”老金几乎是快活地吆喝。

他将一只水壶递给文秀。很快 听见水“唿吐吐 唿吐吐”地被倒进了小盆。之后文秀又伸出手来要第二壶。

老金说:“打来给你喝的。”

她不言语 伸手将壶带子拉住 拖进帘内。水声又听得见了 她又在洗。她不洗过不得 尤其今天。一会儿 她披衣出来 端了那小盆水 走出帐篷 走得很远 把水泼出去。

老金觉得她走路的样子不好看了。

“老金 ”她递过一只水壶 “还有点水 你喝不喝?”

老金说:“你喝。”

她一句也不多谦让 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个苹果 将壶嘴仔细对准它。水流得细 她一只手均匀地转动苹果 搓洗它。她抬起眼 发现老金看着她。她笑一下。她开始“咔嚓咔嚓”啃那只苹果。它是供销员给她的。她双手捧着它啃 其实大可不必用双手 它很小。

文秀从此不再跟老金出牧。每天老金回来 总看见帆布帘下有双男人的大鞋。有次一只鞋被甩在了帘子外 险些就到帐篷中央的火塘边了。老金掂起火钳子 夹住那鞋 丢在火里面。鞋面的皮革被烧得吱溜溜的 立刻泌出星点的油珠子。然后它扭动着 冒上来黏稠的烟子 渐渐发了灰白。一帐篷都是它的瘟臭。老金认识这鞋 场里能穿这鞋烧包的没几个。场党委有一位 人事处有两位。就这些了。

前些天文秀对老金说:“这些来找我的人都是关紧的哟。”

老金问:“好关紧?”

“关紧得很。都是批文件的。回成都莫得几个关紧的人给你盖章子 批文件 门儿都莫得!”她看着老金 眼神却不知在哪里。她语气是很掏心腑的 那样子像老金闷慌了 去跟牲口们推心置腹说一番似的。

老金便也像懂事却不懂人语的牲口一样茫茫然地看着她。由于多日不出牧 她那被暴日烈火烤出的脸壳在褪去;壳的龟裂缝隙里 露出粉嫩的皮肉。她一面讲话 一面用手指甲飞快地在脸上抠着。尖细的指甲渐渐剥出一个豁口。顺豁口剥下去 便出来野蚕豆花一样大小的新肉。

“我太晚了——那些女知青几年前就这样在场部打开门路 现在她们在成都工作都找到了。想想嘛 一个女娃儿 莫得钱 莫得势 还不就剩这点老本?”她说着 两只眼皮往上一撩 天经地义得很。她还告诉他:睡这个不睡那个是不行的;那些没睡上的就会堵门路。

老金点点头 一面在大腿上搓出更壮的一杵烟来。文秀什么话都跟他讲。她说那些睡过她的男人都是她的便通门道了。她对他讲不是因为特别在意他的看法。相反 是因为他不会有看法。牲口会有什么看法?

这时帆布帘呼啦啦一阵子响。男人在找他的第二只鞋 嘴里左一个“狗日” 右一个“狗日”。老金脊背对着帘子 坐着 吸他的烟卷 使劲吸 肺都吸扁了。

那人就是不肯钻出来 不肯让老金就着马灯的黄光把他百分之百地认清。他在场部是个太关紧的人物 忙得很 连句客套话都不给文秀 上来就办正事。来都是瞎着灯火 他从来没看清过文秀长什么样。

文秀被他支出来对付老金。

“老金 有莫得看到一只鞋?”文秀问。

“哪个的?”老金问。

“你管是哪个的!看到莫得嘛!”文秀高起声 走到他对过。她头发从脸两边挂下来 身上裹一件大衣 上面露块胸 下面露一截腿杆。火塘的火光跳到她脸上 她瘦得两只眼塌出两个大洞。

“问你!”她又求又逼地再高一声。

老金只管吸烟 胸膛给鼓满又吸扁 像扯风箱。

“牲口啊?咋个不懂人话来你?!”文秀忽地一下蹲到他面前 大衣下摆被架空 能露不能露的都露出来。似乎在牲口面前 人没什么不能露的 人的廉耻是多余。

老金听着那位关紧人物赤一只脚从他背后溜走。

文秀仍披着大衣 光着腿杆子在帐篷里团团转。她摇摇这只水壶 空的;那只 还是空的。他们在这涸了水的地方已驻扎一个多月 每天靠老金从十里外汲回两壶水。从这天起 水断了。

如此断了五天水。喝 有奶 还有酥油茶。来找文秀的男人不再是每天一个 有时是俩 或是仨。老金夜里听见一个才走 下一个就跟着进来 门路摸得熟透。老金在门口搁了干刺藜 巴望能锥出某人一身眼子 而他们都轻巧地绕开了它。最要紧的是 在上文秀铺之前 他们的鞋都好好地藏起了。

清早 文秀差不多只剩一口气了。她一夜没睡 弄不清一个接一个摸黑进来的男人是谁。最后一个总算走了 她爬起来。老金在自己铺上看她撕开步子移到他铺边上 对他叫道:“老金 几天莫得一滴点儿水!”

老金见她两眼红艳艳的 眼珠上是血团网。他还嗅到她身上一股不可思议的气味。如此的断水使她没了最后的尊严和理性。

老金慢慢地开始穿衣 喉咙里发出咕哝。一条结满汗茧 又吸满尘土的裤子变得很硬 大致是它自己站在铺边上。他将它拖过来 开始穿。不知是他穿它 还是它穿他。

文秀踱步到熄了的火塘边 眼瞅着那截烧得拧起的皮鞋底 不明白它是什么。她对老金扯直嗓门叫:“搞啥子名堂——穿那么慢?!”

老金忽地停了动作。

文秀像意识到什么不妙 把更难听一句吆喝衔在嘴里 瞪着他。

老金走到她面前 对她说:“你在卖 晓得不?”

文秀还瞪着他。过一会儿她眼睛狐骚地一眯:“说啥子喽?”

“你是个卖货。”他又说。

“那也没你份。”她说。

立冬那天 文秀在医院里躺着。她刚打掉胎 赤着的腿下铺着两寸厚的马粪纸 搪血用的。老金一直守在病房外面 等人招呼他进去。却没有一个招呼他进去。护士们公然叫文秀“破鞋” “怀野娃娃的”。正如住外科病房的那个男知青 人都公然叫他“张三趾”。说是他一次枪走火打没了三根脚指头。张三趾伤好之后就要回成都了 因此他把家当都换成了冬虫夏草 回成都那都是钱 带起来也轻便。所有人都明白 他存心往脚下开枪的 把自己制成个残废 马也骑不得了 只有回成都。

老金守到第三天 张三趾走过来 坐到同一条板凳上。他递给老金一根纸烟 就进了文秀病房。

半根烟下去 老金才觉出不对。他忽地站起身 去推那病房门。门却从里头锁了。老金扯开腿 将自己镶铜头的靴子照门上甩去。他“畜牲畜牲”的咆哮引得全体护士都跑来了。很快地 各病房的床全空了 连下肢截瘫的都推着轮椅挤在走廊朝文秀门口望。

老金被几个护士掐住 嘴里仍在“畜牲畜牲” 只是一声比一声嘶哑。

张三趾出来了 人给他闪开道。他一甩油腻的头发 俨然是个颇帅的二流子。他对人群说:“干啥子?干啥子?要进去把队排好嘛!”他指指文秀的房门 然后又指老金:“老金排头一个 我证明。”老金抬起那铜头靴子朝张三趾仅剩两趾的那只脚跺去。张三趾发出一声马嘶。

护士们吆人群散开 同时相互间大声讨论:“弄头公驴子来 她恐怕也要!”

“血都淌完了 还在勾引男人上她床!”

老金静静坐回那板凳。

半夜 起了风雪。老金给冻醒 见文秀房门开着 她床上却空了。他等了一会儿 她没回。老金找到外面 慌得人都冷了。他在公路边找到她 她倒在地上 雪糊了她一头白。她说她想去找口水来 她实在想水 她要好生洗一洗。

老金将她抱起来 贴着身子抱的。她脸肿得透明 却还是好看。那黄蜂一样的小身体小得可怜了 在老金两只大巴掌中瑟瑟发抖。老金抱着文秀 在风雪里站了一会儿。他不将她抱回病房 而是朝马厩走。那里拴着他的马。风急时 他便把脊梁对风 倒着走。文秀渐渐合上眼 不一会儿 她感到什么东西很暖地落在她脸上。她吃惊极了 她从没想到他会有泪 会为她落。

第二天天放晴。场子上的草都衰成白色。柞树也被剥尽了叶子 繁密的枝子上挂着晶亮的冰凌。

老金坐在柞树下 看着文秀在不远处摆弄枪。她已对他宣布 她今天要实现自己的计划。那是从张三趾那儿学来的。老金看她将那杆枪的准星儿抵在右眼边 枪嘴子对准自己的脚。老金烟卷叼在嘴上 已熄了。他等枪响。

文秀尚未痊愈的身影又细又小 辫子散了一根。不知怎的 她回头看着他。

他不言语 没表情 唇间土炮一样斜出的那杵熄灭的烟卷也一动不动。

他见她笑一下 把枪摆在地上。

“我怕打不准。”她说 “自己打自己好难——舍不得打自己!”她嗓音是散的。

他表示同意地点一下头。

她又笑一下 把枪口抵住脚 下巴翘起 眼睛闭上:“这样好些——哎 我一倒你就送我到医院 噢?”

老金说:“要得。”

“我要开枪了——哎 你要证明我是枪走火打到自己的 噢?”

老金又说:“要得嘛。”

她脸跟雪一样白 嘴唇都咬成蓝的了 枪还没响。她再次对老金说:“老金 你把脸转过去 不要看我嘛!”

老金一把拉下帽子 脸扣在里头了。帽子外头静得出奇 他撩起帽子一看 她在雪地上坐成一小团 枪在一步之外躺着。

她满脸是泪 对老金说:“老金 求求你 帮我一下吧。我就是舍不得打自己……”

“老金 求求你……你行个好 我就能回成都了。冬天要来了 我最怕这里的冬天。他们一个都不帮我 你帮我嘛。只有你能帮我了……”她忽然扑过来 抱住老金 嘴贴在他充满几十年旱烟苦味的嘴上。

老金将自己从她手臂中松了绑 去拾那杆步枪 她得救似的 信赖地 几乎是深情脉脉地看着他。

老金端枪退后几步 再退后几步。

文秀站直 正面迎着枪口。

忽然地 她请老金等等 她去编结那根散掉的辫子。她眼一直看着老金 像在照相。她淡然地再次笑了。

他顿时明白了。从她的举动和神色中 他明白了她永诀的超然。他突然明白了她要他做什么。

老金把枪端在肩上 枪口渐渐抬起。她一动不动 完全像在照相。

枪响了。文秀飘飘地倒下去 嘴里是一声女人最满足时刻的呢喃。老金在搁下枪的同时 心里清楚得很 他绝不用补第二枪。

太阳到天当中时 老金将文秀净白净白的身子放进那长方的浅池。里面是雪水 他把它先烧化 烧温热 热到她最感舒适的程度。

她合着眼 身体在浓白的水雾中像寺庙壁画中的仙子。

老金此时也脱净了衣服。他仔细看一眼不齐全的自己 又看看安静的文秀。他把枪口倒过来 顶着自己的胸 枪栓上有根绳 拴着块石头。他脚一踹那石头 它滚下坡去 血滚热地涌出他的胸。

他爬两步 便也没进那池子。他抱起文秀。要不了多久风雪就把他们埋干净了。

老金感到自己是齐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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